十五年没有回过老家的牛兵刚突然回来了。
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正是家家户户“祭灶”的日子。吃罢早饭,牛家堡的女人忙着扫除,男人们三五成群地骑上摩托车或电动车去镇上置办年货。
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在牛家堡村口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一个戴黑色棒球帽、穿黑色羽绒服的三十多岁的中等个头、身材微胖的青年男子。他从出租车后备厢里拎出一只沉甸甸的黑色大皮箱,给司机付完车费,然后朝村口西南角的牛兵刚家门口走去。
几个准备去镇街上跟集的中年男人从村口经过时看到这一幕,都从摩托车上跳了下来。
“这是谁呀?”第一个说话的是牛拴虎。
“这家都好几年没住人了,今个咋还有人来哩!”牛军奇感觉有些奇怪。
“这年轻人的背影咋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呢?”牛来成斜眼瞅着那个青年男子说道。
牛家堡的三个中年男人正在纳闷之际,忽然看见那个青年男子走到牛兵刚家那扇黑漆斑驳的木门前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大门上挂着的一把老式铁锁,用手掌重重地叩击了一下门环,嘴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沉闷的叹息。
牛来成忽然说道:“这——不会是兵刚吧?”
牛拴虎说道:“不可能吧?兵刚去广东打工十五年都没回来过了,听说这多年来就一直没和家里人联系过!”
牛军奇说道:“记得大概五年前,兵刚他爸还在世时就给村里人说过,他那个小儿子很多年都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也没打过一个电话,家里人跟他也联系不上。他大儿军刚还曾跑到广东寻过,寻了很长时间,一直都寻不着人影啊!”
当三个中年男人正在小声嘀咕的时候,站在牛兵刚家门口的那个青年男子忽然掉转头,朝村口这边走了过来。他慢慢地走到这几个中年男人跟前,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云烟,给这三个中年男人每人各发了一根,用略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大叔,你们是咱们村里人吧?”
牛拴虎接上那根香烟,瞅了青年男子一眼:“是的,快过年了,天气冷,建筑工地上的活儿也都停了,我们前几天从西安回来了,今天准备去镇上赶集,给家里置办些年货。”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只打火机点燃香烟,抽了一口,隔着一层淡淡的袅袅漂浮的青烟,用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问话的青年男子,然后问道:“你是打哪儿来的?”
青年男子说道:“大叔,我就是咱村的人……”说着,他轻轻地摘头上那顶棒球帽。
这时,大家看清了这个青年男子的模样:硕大的圆满脑袋顶上有一小坨儿脱了毛发的头皮上闪着一片锃锃的亮光,其余地方的毛发稀疏而卷曲;半耷拉着的肿泡眼皮下的双眼里闪浮着一股忧郁迷离的神色;一张宽大的嘴巴的右下角有一道二三厘米长的刀疤……
“你是牛——兵——刚?”三个中年男人瞅了半天,嘴里同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青年男子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这样生硬的微笑,让他那张长着肿泡眼和带有刀痕的脸显得更加丑陋,甚至有些凶恶。
牛来成说道:“你刚才下车后在兵刚家门口打转转,当时我就估摸着可能是你,没想到还真被我猜到啦!你比以前胖了很多,哈哈……”
牛拴虎将烟把儿扔到地上,用一只脚尖踩灭,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小子这么多年去哪儿了?咋么才回来呢?”
牛兵刚像一根黑黑的干木桩栽在那里,低着头没有作声,脸上露出几分羞愧神情。
牛军奇带着一种埋怨不满的语气说道:“就是嘛,你这熊娃心肠硬得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一下,也不和家里人联系……”他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哎——你家已经五六年都没人住了,大门上常年挂着一把大锁子。”
牛兵刚听到这些话,脸上立即浮升一层灰色的云雾,眼睛涌出一股红潮,声音低沉而沙哑地问道:“我们家,我们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牛拴虎正要说话,忽然看见牛兵刚家西边的邻居李翠霞从自家门口出来了,便朝她招了招手,大声喊道:“哎——我说百锁媳妇,你麻利紧赶过来,看看谁回来啦?”
李翠霞听到喊声后,以为是她家来了什么客人,便急乎乎走到这几个男人跟前。她看到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站在那里,就问道:“拴虎叔,这小伙是谁喀?”
“哎哟,连你邻居家娃娃都认不出来了吗?”牛拴虎用他那双似乎没有睡醒的小眼睛瞪了李翠霞一下,“你再仔细瞧瞧。”
李翠霞愣了大半天,忽然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如梦初醒般地说道:“哦呀,我当是谁呢,还不是兵刚兄弟嘛,我差点都没认出来!”她又将牛兵刚上下打量了一番,尴尬地笑了笑:“哎呀,你咋才回来嘛!嫂子应该有十五年没见过你了,你这变化大得很嘛!记得我是在你初中毕业去南方打工的前五年就嫁到咱们村上的,那几年虽然没太和你说过话,但我经常见你,对你有印象呢。你还认得我不?我是你家西边的翠霞嫂啊……”
牛兵刚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嘿嘿”笑了一声,低声叫了一句“嫂子……”
牛拴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道:“翠霞,时间不早了,我们几个还要去镇上赶集呢,你把兵刚接到你家里坐坐。”
李翠霞将牛兵刚接到了自家院子里,从厨房门口端了一张矮凳让牛兵刚坐下来,然后从厨房里给他倒了一杯水。接着,两个人便坐在院子里闲扯起来。
住在村子北街的王宁过一听说侄儿兵刚回来的消息,便麻利赶到李翠霞家里。可是,她的这个十五年没见过面的侄儿看起来有点不认识她了,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李翠霞乜斜着眼睛,瞪了一眼牛兵刚,说道:“兵刚,你这娃现在咋没记性了呢,这可是你爸的二嫂,是你亲亲的二妈呢。”牛兵刚的脸霎时红到了脖根,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二妈”,然后就迅速将头低沉了下去。
李翠霞准备给王宁过也倒杯水喝,王宁过却说她不渴,不用麻烦了。王宁过和李翠霞聊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她将侄儿带到了自己家里。
到家以后,王宁过向侄儿讲述了他们家这十多年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牛兵刚坐在一张马扎上,两只胳膊肘搁在膝盖上,交叉着双手,耷拉着脑袋,仔细聆听着二妈的讲述,一直没有吭声。快十二点了,王宁过让侄儿坐在房子里看电视,自己勒上围裙进厨房做午饭去了。二妈刚走开身子,牛兵刚像电击了一般,猛然从马扎上蹿起来,一下子扑趴到炕上,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用双拳狠狠地擂打着炕上的棉被,放声嚎哭起来:“我的天哪,咋会这样?咋会这样!”
一九九五年夏天,牛兵刚初中毕了业,没考上高中。他的父亲以前在青藏高原上当过十几年兵,后来转业到了西安一家兵工厂,因为身体不好,由初中毕业的大儿子牛军刚早早地接了她的班。牛兵刚当时考虑到家里经济情况不太宽裕,妹妹还在上初中,就没有复读,而是一个人跑到广东打工去了。刚开始,牛兵刚在东莞市的一家电子厂当保安,之后陆续在玩具厂、汽车厂、灯具厂上过班。刚上班那三四年,他每月给家里写信,几个月打一次电话,隔三差五地还给家里汇些钱。四年后的腊月底,他回过一次老家,正月初六一过便又走了。自那次返回广东以后,他和家里保持联系约有半年多时间之后,就没有音讯了。家里人给他打传呼机,一直没回音;家里人打电话到他们厂,那边说他已经几个月都没来上班了。一连两年也没音讯,家人就很着急。他哥哥牛军刚曾借着去深圳出差的机会,还转道东莞找了一回,却没有一点消息。牛兵刚像一滴水珠忽然从大地上蒸发掉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就这样,一晃八年过去。牛兵刚的父亲忽然被查出患了肝癌,在临死之前那两个月,他特别惦念自己的小儿子,又让大儿子想办法去打听消息,还是没有结果。听说,老父亲临死前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小儿子的名字。安葬了父亲之后,大儿子把母亲接到西安,可是儿媳妇看不起自己乡下的婆婆,婆媳俩经常闹矛盾。母亲呆了不到半年,实在受不下大儿媳妇的气,便一个人偷偷地搭车回了老家。大儿子得知母亲被媳妇气走之后,曾三番五次地回到老家又想把母亲再接到西安,可母亲死活都不愿再过去了。约略在一年之后,母亲实在不习惯一个人在老家生活,经人介绍,跟武功县一个殁了老婆已经五六年的六十多岁的乡村退休干部过活在了一起……
牛兵刚家这些年的情况,牛家堡的村民都知道,但是关于他失踪的事情村里曾流传着有几个不同版本的说法:有人说,牛兵刚在广东那边犯了人命案,蹲了大牢;有人说,牛兵刚吸毒而亡了;还有人说,牛兵刚在广东那边混黑社会,被人乱刀砍死了……
在牛兵刚的母亲改嫁到外县去以后,他们家的大门便常年锁着了。时间一长,村里慢慢就不再有人提说牛兵刚和他们家的事情了,好像这个村里就根本没有过牛兵刚这个人,好像这个村里也从来没有过这个家庭一样,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这十五年来,在牛家堡人的心里,牛兵刚这个人是早已经死了的。可是,令大家万万没想到的是,牛兵刚有朝一日突然又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了牛家堡村民们的面前。
牛兵刚回到牛家堡后的第二天,他的母亲、哥哥、妹妹及侄儿、外甥也都先后回来了。他们家那扇五六年都没开过几次的油漆斑驳的大门忽然再次打开了,五六年没有怎么住人的二层楼房里忽然聚满人气,五六年没有走动过他们家的亲戚、族人及邻里乡党也都陆续过来了。
除夕那天傍晚,牛兵刚提上马灯厮跟着哥哥去了牛家堡北边的坟园,兄弟俩在父亲坟头焚了三炷香,烧了几张纸,磕了三个头,大哭了一场,然后将先人亡灵请回家里,供在了香案前。
正月初六一过,哥哥、嫂子及侄儿都回西安去了。王春杏陪小儿子在家里待了几天,然后带上他回访了一下族人、亲戚,然后一起搭车去了一趟武功县城她现在的那个家里,最后一起又到西安的哥哥家里小住了几天。
牛兵刚从西安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一连很多天,他家的大门都紧闭着,不见他出来,也再不见有人进去。
在牛家堡人的印象中,牛兵刚曾是村子南街道的孩子王,她小时候虽然爱惹事生非、调皮捣蛋,但性格活泼开朗,很懂礼数,见了大人,不是叫“爷”,就是叫“叔”,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娃娃。可是十五年有回过老家,这娃现在回来好像把村子里的人都忘记了,跟村里人很少搭腔说话,见了人总是避而远之。于是,就有人在背后骂了起来。
“这熊娃十多年来在不知在外面咋混的,回到村里都不知道问候人了!”
“小伙这些年在外面不知受了啥刺激,变得跟木偶、瓷锤一样!”
“这娃不会是得了失忆症吧?咋连村里人都认不得啦!”
……
牛兵刚这十五年来究竟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为啥不和家人联系?
这些问题是牛家堡很多所人感兴趣的,但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镇上的“二月二”古会一过,牛兵刚终于出门露面了。他干了一件令全村人都没想到的事情——拆掉了自家的老院墙和老大门,在前院里盖起一座新平房。新盖的这座平房外立面全贴了乳白色的瓷片,屋内墙上全刷了仿瓷涂料,地上铺了地板砖,还装上了铝合金门窗,还弄了个洗澡间,新式的家具和电器也都一应俱全。
新房子全部装修完、家具置办完了,还没住上几天,牛兵刚便把新装的那扇红色的大铁门一锁,又离开了村子。
到了腊月底,牛兵刚再次回到了村子。这次是与他的母亲、继父一起回来的。翌日上午,牛兵刚的哥哥、妹妹、妹夫也都过来了。那天,他们家另外还过来了几个陌生客人。等客人走后,牛家堡人才知道,原来是牛兵刚的母亲托人给小儿子说了一桩亲事,女方家人过来看屋呢。两三天后,牛家堡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女方家的情况:女人叫宋晓娟,娘家是牛家堡西边十里外的宋家庄人,先前嫁到给桑叶镇上的一个跑货运生意的男人,几年后先后生了一对儿女。三年前,丈夫出车祸死了,她想另寻个人家,就把五岁的儿子留给夫家,自己带着十岁的女儿回到了娘家。
一周之后,牛兵刚给女方八万元彩礼,在没有举办任何庆典仪式,也没有去民政局登记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就把宋家庄那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宋晓娟和她的十岁的女儿玲玲领到家里一起过日子了。
开春后,牛兵刚给继女玲玲办了转学手续,将她插班到了牛家堡小学上了四年级。
家里忽然多出两张嘴,这对牛兵刚来说压力可不小呢。他想再次去广东打工,但宋晓娟不同意:“都结了婚有了家,咋么还想着去广东打工呀?路途那么远,车费又那么贵,你一年能回来几次呢?你把我和娃娃放在家里不管不顾,难道我们是你花钱雇来专门看家护院的吗?”牛兵刚用手摸了摸后脑勺,无奈地说道:“咱老家这儿工作不好找,工资又太低,我不出去挣钱的话,咱这日子可咋往下过嘛……”宋晓娟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咱这儿的情况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清楚吗?”牛兵刚愣了一会儿问道:“你说的是啥情况?”宋晓娟说道:“咱镇上十年前建了个工业园区,已陆续进驻好几个大厂子了,咱当地就有不少年轻人在那里上班呢,你这几天骑上摩托车过去看看,看哪个厂招人……”
十五年没回老家,也没有和家人联系,牛兵刚对于家乡这些年的情况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他听媳妇这么一说,便断了去南方打工的念头。没多久,他在镇上工业园区的饲料厂找了一份工作,可才干了不到三个月,就嫌饲料厂车间粉尘太大,身体抗不住,便没和媳妇商量就辞了工。在家待了半个月后,他又在一个方便面厂、棉纺厂干了一段,都是干了不到三个月就辞了工。
牛兵刚在一年时间里就换了三份工作,在家里赋闲了近三个月时间,没挣下多少钱,宋晓娟就很生气,经常数说他,说他“简直是个脓包,啥都弄不成”。而牛兵刚对宋晓娟也是很多地方看不惯,说她太懒,不知道收拾家里卫生,把房子挏得跟猪窝一样,嫌她花钱大手大脚,还嫌玲玲嘴太硬,从来不把他叫爸,每天晚上总要跟着妈妈一起睡觉,让他没有机会挨媳妇的身子……这夫妻俩隔三差五地就吵嘴干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三个人凑凑活活过活了一年,牛兵刚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便偷偷地在网上订了张火车票,不顾宋晓娟的反对,兜着一肚子怨气又跑到广东打工去了。
到了广东那边之后,牛兵刚和宋晓娟的联系很少。宋晓娟也不主动和他联系,要他每个月给她的银行卡里打两千元钱生活费,牛兵刚心里虽然有些不大高兴,但每个月还是一领到工资就及时给她汇去两千元钱。自己不上班还有钱花,丈夫不在身边,没有人管束,宋晓娟的好吃懒做的习性就暴露了出来:她每天无所事事,不是在家里睡懒觉,就是耍手机,隔三差五地还去镇上县上逛街,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时间长了,牛家堡就传出了很多风言风语,说这个败家娘不安生过日子,整天在外面胡钻野汉子。
第二年夏收时节,牛兵刚从广东回来了。
那天吃罢晚饭,牛兵刚提了几样礼品去了一趟二妈王宁过家里,直到十点多才回来。他从二妈的嘴里听到了不少关于宋晓娟的闲话,心里窝了满肚子的火,一回到家便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坐在房子喝起了酒。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宋晓娟见牛兵刚那副熊样,也没有搭理他,像往常一样看完电视便带着女儿另一个房间睡觉了。半夜,灌下去多半瓶白酒的牛兵刚一脚踹开了宋晓娟母女俩那间房门,从炕上拉起媳妇,要她和干那个事情。宋晓娟不愿意,也不让他用手碰自己。两个人就吵起了嘴来,接着还在炕边厮打起来。玲玲被惊醒了,看到妈妈纷乱披散着头发,眼角流着泪花,嘴角流着的鲜血,内衣内裤被撕扯了个稀巴烂,吓得大声哭喊起来,嘴里不停地骂继父是“瞎熊”“流氓”“王八蛋”。这下可把牛兵刚气得火冒三丈,他用手指着娘母俩,气汹汹地骂道:“你们这一对没良心的货,老子把你俩养活了一年多,我倒成‘瞎熊’‘流氓’‘王八蛋’啦?”他越骂越来气,用一双喷着火苗的眼睛瞪着玲玲怒吼,“你个狗娘养的碎崽儿,再敢骂一句,看老子我不把你的那张臭嘴打烂……”玲玲被吓坏了,哭声比刚才更大。宋晓娟也跟着“呜呜哇哇”哭起来。深更半夜,这母女俩的哭声像鬼哭狼嚎一样,牛兵刚就更加躁气了,他大声呵斥道:“你们,你们都把声给我住了!谁再给我哭一声就给滚出去!”这母女俩被这魔鬼一样的呵斥声怔呆了,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抱在一起呜咽起来。牛兵刚无可奈何,转过身狠狠地甩门而出。
牛兵刚回到自己的房间,歪躺在炕上,一连抽了几根香烟。他在炕上翻来覆去,脑子纷乱如麻,内心痛苦万分,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时才渐渐入梦。
牛兵刚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了。他起身去上厕所时,推开宋晓娟和玲玲睡的那间房门瞅了一眼,发现房间一个人也没有,被子很随意地摊铺在炕上。他在瞅识了半天,发现衣柜门半开着,里面很多衣服不见了,平时放在墙角的那只皮箱也不见了。他又跑到院子里去看了一下,发现房台上的那辆电动自行车也不见了。他就赶紧给她打电话,但一直没人接;他给她发微信消息,也一直没见回。他匆匆洗漱了一下,连早饭也没吃,就骑着摩托车向宋晓娟的娘家赶去。
牛兵刚的丈母娘不但没让他进门,还跳脚骂道:“我女子嫁给你,就是你家的人了,生死全由你负责。你打了她,她人不见了,你跑到我这里找什么人?……晓娟和玲玲万一要是有个啥三长两短,我就和你没完……”牛兵刚心里感到委屈特别,才辩解了几句,丈母娘就撕扯他的衣服领口。他想使劲挣脱丈母娘的撕扯,没想到一不小心将她推倒在了地上。结果,老岳丈和儿子听到哭叫声,很快从屋里出来,一起扑过来把牛兵刚打倒在村街的地面上,揍得他满鼻口直流血……
牛兵刚在家里待了半个多月时间,见那娘母俩再也没回来,便换了大门的锁芯,一气之下又跑到广东去了。
对于农村很多经济状况一般的家庭来说,给儿子结婚成了一件大难事。这七八年来,受了城里风气的影响,农村很多姑娘不管念书多少,也不论有无工作,谈婚论嫁时都会给南方提出这样的条件:彩礼十万元起步,必须在县城里买房,否则一切免谈!
牛家堡有人曾掐指头算过,全村南北两条街共九十多户人家,从头数到尾,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娶下媳妇的大龄青年算起来不下十个。令牛家堡人没想到的是,牛兵刚在不要了第一房媳妇之后的第二年的秋天又娶回了第二房媳妇。
这次,牛兵刚是明媒正娶,在村里大张旗鼓地办了三十桌婚宴,还领了结婚证。据说,媒人是牛兵刚的二妈王宁过,新过门的媳妇是她娘家向阳湾村一个堂弟的远房亲戚的女儿。刚过门的媳妇叫张芳兰,是县城北边乔山脚下的宝塔镇旮旯村人,三十九岁,个头约有一米六,皮肤白净,颧骨有些高,鼻子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雀斑。过门后,她每天早上天不明就起来打扫院子和自家门前的水泥街道,而且还在自家平房前和水泥街道之间的那片空场地里种上了韭菜、菠菜、萝卜等时令蔬菜。不出两个月时间,她就和街坊邻居们熟悉了,也知道了村里很多人的名字及辈分,见了比自己年龄大的人就主动上前打招呼。
第二次结婚以后,牛兵刚一心想在老家的土地上扎下根来,所以就没再做去广东的打算。正值年暮岁末,在当地找不下一个正经的工作,就在家里闲待了一个冬天。过完年,经过邻家嫂子李翠霞的介绍,他在当地一个小型乳品厂找到一份当保安的工作,月薪不到两千元,工资虽然不高,但离家不到五里路,除了值夜班之外,几乎天天都在家里吃住。
张芳兰有几天感觉胃口不好,经常犯恶心,一吃饭就吐得厉害。牛兵刚便骑着摩托车带她到镇上地段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芳兰的肚皮也一天天地鼓胀如山丘。
这些情况牛家堡的人都看在眼里。于是,村上便有人说:兵刚这回算是讨了个好媳妇,终于在老家能扎下根啦,这个家看样子是要渐渐兴旺起来啦!
到了盛夏八月,一个约摸二十岁的高高瘦瘦的长着一脸青春痘的小伙子忽然来到了牛家堡。他向一个正从村口经过的人打听张芳兰,说他是长武县人,张芳兰是他的妈妈,听说改嫁到了这里,特地过来看看她。
小伙子名叫赵小强,是张芳兰与前夫所生的儿子,一个多月前刚从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在西安找了一个多月工作,工作非但没有找下,还把身上的钱快花完了。他打电话问爸爸要,可爸爸不愿再给他打钱,所以就想到了妈妈,就搭车从西安辗转来到了牛家堡。他在妈妈的这个新家里住了大概一周时间,白天待在房子里玩手机,晚上睡得很晚,早上睡到十点多才起床。一周后,他说自己准备回西安继续找工作,临走前从妈妈那里死缠硬磨要走了三千块钱。等儿子走后,张芳兰给牛兵刚说了这些情况,牛兵刚心里有些恼火,就说:“以后不要再让你儿子过来了,你是他亲妈,但我不是他亲爸,我没有义务养活他!”
张芳兰的儿子走后不久,关于这个女人的消息很快就在牛家堡传开了。有人说,张芳兰当年嫁到长武县一个小山村里,丈夫是一个农民,起先跟着别人在建筑工地干活,后来自己承包起了建筑工程,几年后就发了大财,就和她离婚了,很快和一个年轻的女人结了婚,在他们县城另还买了一套房。她和前夫育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市里某职业技术学院上学,女儿初中毕业后去浙江打工去了。
转眼已是隆冬,距离张芳兰的预产期大约只有二十多天了。谁也没想到,一场悲剧突然发生了。
那天早上,刚从牛奶厂值完夜班回家的牛兵刚走到厨房门口像往常那样喊道:“芳兰,早饭做好了没有?”但半天没有听到一句回音。他便走进房子,只见媳妇的脸向着火炕那边,身体侧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喊了一声:“芳兰,你睡在地上干什么?快起来盛饭去呀……”可是,媳妇躺在地上还是一动不动。他忽然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劲,赶紧俯下身子把媳妇往起扶,猛然发现地上流了一滩血,他扳过她的头,看到她的太阳穴处的一道伤口,伤口处冒出来的血水已经发黑结痂。他抱着媳妇早已冰凉的身子不停地抖晃,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芳兰,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正坐在院子里吃早饭的李翠霞听到从邻家那边传来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麻利放下碗筷赶了过来。她看到眼前的情景后大吃一惊,愣在了那里。等她醒过神来以后,慢慢凑到张芳兰身边,用手在她鼻口试了一下,发现人早已没了气息。就赶紧给村主任打电话,村主任又给县人民医院打了急救电话……到了医院,经过检查确诊,张芳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均已死亡。
此案报到县公安局立案侦查,得出了结果是:张芳兰系他杀而亡。县公安局将犯罪嫌疑人锁定为张芳兰的儿子赵小强。经过严厉的审讯之后,案情终于水落石出:赵小强于案发当天晚上11点左右,翻墙潜入牛兵刚家里。他问妈妈张芳兰要五千块钱,妈妈不但不给钱,还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通,说他不该跑到江西萍乡去搞什么传销。他和妈妈顶了几句嘴,妈妈走过来用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他顺手将妈妈推了一把,没想到用力过猛,一不小心将她的头碰到了炕边的瓷片棱沿上。妈妈惨叫一声,当场昏倒在地上,她的鬓角上不停地往外汩汩地冒着鲜血。他当即被吓蒙,惶然不知所措,便撒腿逃跑了……二十一岁的赵小强因过失杀人罪,被依法判处了六年有期徒刑。
牛兵刚将张芳兰安葬在了村子北边的坟园里。十几天后,在一个北风呼呼、大雪纷纷的傍晚,他戴着黑色棒球帽、穿着黑色羽绒服,拎着那只沉甸甸的黑色大皮箱走出了家门,步履沉重地向镇街方向地走去……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牛家堡的人再也没见牛兵刚回来过。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回来,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简介:
刘省平,陕西扶风人,现居西安,青年作家。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陕西职工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自幼热爱文学、书法,曾担任《渭河文化》特邀编辑,“知仁轩”微信公众号主编。在《西安日报》《宝鸡日报》《民族日报》《华商报》《中国文学》《黄河文学》《华夏散文》《少年月刊》《打工文学》《陕西工人报》《文化艺术报》等刊物发表作品。曾与人合作主编《西府散文选》《当代扶风作家散文选》,出版散文集《梦回乡关》、旅行随笔集《西路行吟》。另著有旧体诗集《半醒斋诗稿》、小说集《驶向春天的火车》。
编审:刘俊程
编辑:王芳玲